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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话,那是思考过的证据,一句话说出去,再不进行解释;就是和乔太太这样的人物私下交往,也是她有求于他,忌惮他的权威,觊觎他的财宝。
而眼前这个清瘦的伶人——脸都没洗干净,额上还有一抹红油彩——实在可悲可笑,不认得他是谁,只拿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他,浑身都是草莽气息。
于是费雷拉慢条斯理地把他和霍眉的事情讲了一遍,讲完后,总结道:“我会带她回澳门。现在只回答一个问题,你和她——”
席玉麟越听,脸色越阴沉发青,这时候站起来,说:“院墙后面等我,树丛里。”言罢,头也不回地出了门。
大概是拿文件去了?费雷拉整了整袍子,信步从市院大门出去,沿着墙一直绕,走到了茂密的香樟树林里。他来重庆许多天了,天天都在上坡下坡,不是城市建在山上,而是山里掘出个城市。现在似乎又在小山上,真不明白几步路都要坐车的霍眉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。
但他并不愤怒,他有的是道德、时间和耐心。霍眉必然是他的,只是早晚的事。
他前脚停住,席玉麟后脚就到了,面无表情的,手上拿了一把菜刀。
费雷拉皱着眉道:“多大的人了,这么幼稚!你的威胁很低级。”
又来了,又来了,即使在这么隐蔽的地方,他拿着一把刀,对方都要傲慢地说“我不怕你”。你以为你是谁?那么我就该怕你吗?一个更年轻、更愤怒、浑身带刺且学不会与世界相处的席玉麟在这具身体里猝然睁开眼睛,大喊大叫着杀了他!
“我低级?”席玉麟咬牙切齿道,“你千里迢迢来夺人所爱,你很文明吗?你以为你今天穿得跟个人似的,来了这里还能回香港,又有钱又受人尊敬,是因为你的父母、祖上很文明,从没通过暴力手段抢夺过别人的东西吗?现在又来抢我的人了!”
费雷拉脸色阴下来,不住地点头,“很好,你这么跟我说话我不会同你计较,你很可悲。把刀放下!威胁我有什么用?你真的敢动我吗?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?”
“有什么不敢?最多拉我去枪毙,我反正不想活。你想死吗?”
“哈,从来没有人——”
席玉麟一脚重重踹在他的小腹,把人踹倒后,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了上去,砍断了他的右臂。鲜血四溅,费雷拉顿时大叫起来,试图用左手攥着袍子包住伤口。然而席玉麟踩在他身上,用力掰开他的左手,把他脖子上那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塞进手心。
“对你的上帝发誓!”他吼道,“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!”
“我和她是注定的——你今天伤害我,你会付出代价——”
席玉麟腾出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,“发誓!”
费雷拉忽然恐慌起来:他堂堂特派使,可能真的要在这片林子里被一个疯子杀死了。虽然听起来很荒谬,但这是事实。
那只手越收越紧,捏得他的喉部软骨咯咯作响。费雷拉仍不愿发誓,这件事进行到如此地步,已经和霍眉无关了,这是他和上帝之间的事。上帝会站在他这一边,不能任由他被一个疯子杀死。濒死的白光侵吞视野,耳朵嗡嗡作响,极剧的痛苦和艰卓的信念宛如两只无情铁手,捏着、挤压他垂死的生命,使其上崩开一道道裂痕,随着一声爆响豁然开朗。白光一下子参天炫目,他在无尽无极的空间中,听到黄钟大吕般的唱诗声。
你被水带来,也被水带走。
原来如此,他怜悯地想,我倒不急这一时。
“我发誓。”
席玉麟想,一刀也是砍,十刀也是砍,要不把他杀了算了,反正每日被抛在山林里的尸体也不少,衣服一扒,谁都不认识。他几年前还有道德观,这些年在生死间徘徊,又实实在在地杀过几个人,已然毫无心理负担。他不是霍眉那样瞻前顾后的人,并且彻彻底底地不信报应。
但他又知道教徒的誓言很有效力,何况是一上来还要确认他有没有和霍眉结婚的教徒,他发了誓,就真不会再回来。
现在把他杀了,这洋人就客死他乡了。
席玉麟松开手、站起来,照着他的脑袋踢了一脚,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。一边走,他就一边把褂子脱下来,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血,又擦了擦刀,心脏仍然跳得很快。出来的时候,因为考勤缘故,他是翻墙出的,现在自然还是翻墙回去。
到了公共水池边,看清四下无人,先冲了冲菜刀,搁在一边的石头上;又捧水猛地搓了几下头
发,再洗衣服。虽说那衣服已经旧的不能再旧了,但他穿了好多年,皮肤和布料磨合得很好。
洗着洗着,一扭头,就看到鹤洲在一旁呆若木鸡地站着。
席玉麟思考两秒,解释说:“是颜料,我们不是在排新剧嘛,需要用到血浆颜色的颜料。”
鹤洲颤声说:“怎么闻着连味儿都是一样的呢?”
他一时语塞,还没想好说辞,鹤洲的嘴角就越撇越下,第一声刚哭出来,席玉麟便喝道:“闭嘴!”他迅速就由有声切成无声,大张着嘴,眼泪串珠似地掉。
先悄悄把刀还回厨房,再把衣服拧干塞进包里,回去找鹤洲,他还立在原地无声地哭。席玉麟叉着腰站了片刻,问:“你到底在哭什么?”
鹤洲语无伦次地就说上次去他家里,听那个师伯说,他好像有罪名。几个月前,院长又推荐了另一个孩子给他当徒弟,他看了看说不太行,隔天这孩子就消失了。
席玉麟一听,哭笑不得,“那不是要给我当徒弟,那娃娃才八岁,被仍在门口的。院长本来就觉得不合适,问我的意见,我说确实不太行,就把他卖了。”
“论斤卖了?”
“卖给对街打铁的当学徒了!”